01

杜明义与何沛玲相识于1970年冬。

那一年比往年都要冷，村子里的人早早就穿上了棉花缝制的大袄子，何沛玲难得有空闲的日子，不用出去看诊，一洗漱完就钻进了被窝里。

半夜的时候，杜明义敲响了何沛玲家的大门。

寒冬腊月，又是半夜，“咚咚咚”的声音格外的刺耳，何沛玲和家里的狗一同被吵醒，揉着惺忪的睡眼打开大门，黑狗在她脚边狂吠，一人一狗在用自己的方法表达对杜明义的不满。

“小何姑娘，你快给我儿子看看吧！他发烧哩！”

何沛玲被这一句话说的困意全无，定眼一看，面前的大汉怀里裹着一个小小的娃儿，约莫着两三岁。

“快抱进来！”她赶紧招呼着人进了屋。

娃娃发着快四十度的高烧，要是再送的晚了点，脑子都要烧糊涂了。

何沛玲一边帮娃娃降温，一边不忘数落杜明义，做父母的未免太粗心大意了点！

“怪我！我下午的时候出去巡山了，晚上回来的时候才发现娃娃发烧了，下山又耽误了点时候，是我不好！”

杜明义一张脸被冻得通红，边说话边搓手想让自己暖和点。

“你是护林员？”何沛玲睁大眼睛问。

杜明义点点头。

他20出头就在山上了，现在他都快30岁了，守着那片林子整整10年。

平时半个月才下一次山，这次是娃娃发烧，才在夜里摸黑赶下来。

得到肯定的回答，何沛玲有些激动，从小阿爸就告诉她，能当护林员的人都是很了不起的人，还叮嘱她，护林员过来看病，不许收钱。

这还是她在阿爸走后，头一次见护林员。

说着就要去抱点木材给杜明义生火取暖。

杜明义连忙摆手拒绝，说自己等娃娃烧退了，就马上要回去了，山上没人替，他是临时下来的，不放心。

何沛玲却说“这娃娃烧得厉害，一时半会烧肯定是退不下来，病还没好你又给带回去，这不是白费功夫吗？”

她的话让杜明义犯了难。

山上不能没有人，自己要是在村里待到娃娃退烧，这功夫林子出事了咋办。

何沛玲看出了杜明义的困难，表示自己可以帮他照顾几天，等娃娃烧退了，直接过来接人。

阿爸在的时候，就很照顾这些护林员，现在阿爸不在了，她自然要承担起这份责任。

听到何沛玲愿意帮自己照顾娃娃，杜明义再三感谢。

把生病的孩子丢下，换谁都不好受，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，杜明义放不下他的林子。

还是半夜，杜明义打着他的手电筒，那光线微弱，忽明忽灭。

他一步三回头，带着担心回到了山上。

02

何沛玲跟杜明义约好的时间是三天。

第三天清晨，杜明义带着一身雾气，如约而至。

他的发丝还带着水珠，还没来得·1及拍掉就把手上的竹筐递给何沛玲，说是自己的一点心意。

她打开一看，是好几只蝎子还有蜈蚣。

在别人眼里，这些都是带有毒性的活物，避之不及。但是在何沛玲眼里，这些都是很珍贵的药材。

平时她自己抓又抓不到，从外面收回来还很贵，看到这些，她脸上难掩开心。

杜明义又从口袋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票子，递给她，说是药费。

何沛玲忙说不用，这些腿多的小东西已经够抵了。

其实就算杜明义什么都没有送，她也不会收钱。

不仅如此，何沛玲还拿了一些吃的给杜明义，让他带回山上。

那个年代的人生活在农村，民风淳朴，今天你帮了我，明天我就做点事情感谢你，就比如何沛玲与杜明义。

03

杜明义其实是个可怜的人。

父亲死得早，20多岁上山守林，大多姑娘嫌他穷，不愿意跟他。

好不容易在30岁这一年，娶了个老婆，孩子一岁多的时候跟别人跑了。

村里的老母亲年事已高，照顾自己都费劲，哪还能照顾一个岁点大的娃娃，杜明义只好把孩子抱到山上，亲自照顾。

在那个半山腰的小屋里，他带着娃娃，过了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夜。

每隔20天，杜明义会下山补充物资，会有人给他替几天班，也只有这几天，他才能作为儿子，陪在母亲身边，给母亲尽孝。

杜明义结识何沛玲之后，每次下山，都会给她带点蜈蚣蝎子，虽然不多，也算是他自己的一种感谢方式。

何沛玲也不会空手拿，都会给杜明义回点东西。

时间一长，何沛玲慢慢开始期待可以见到杜明义的那几天。

70年代哪有什么智能手机，通讯又不发达，何沛玲几乎是数着杜明义出现在她面前的日子。

杜明义又穷，人还糙，工作又辛苦，可是何沛玲在少女怀春的年纪，说喜欢就喜欢上了。

有时候她问过自己到底喜欢杜明义什么呢？

她想，应该是他每次看向自己时那清澈又坚韧的眼神吧。

又或者是他出现在她面前时无畏的模样。

即使隔了千万个不可能，何沛玲也还是喜欢上了杜明义。

04

杜明义是不解风情的。

有一次何沛玲问他“你见过全是星星的天空吗？”

杜明义摇摇头，说山上的树把天都遮了个精光，他什么都看不到，只有数不清的树叶。

何沛玲又说“那也可以啊，听风吹响树叶的声音，多浪漫。”

杜明义又说，风吹到树叶沙沙作响，太吵了，耳朵里要塞好几朵棉花才能睡着。

经常噎的何沛玲不知道该怎么接。

气的她在心里大骂呆瓜！呆瓜！呆瓜！

不仅如此，杜明义还老是送她一些用棕榈叶编的小玩意儿，有时是一艘船，有时候又是一只蚂蚱，他以为20出头的姑娘会喜欢这个。

其实何沛玲不是很喜欢，因为这让她觉得杜明义把自己当个孩子，可是又是杜明义送的，所以她都会好好保存下来。

05

何沛玲的父亲是老一代的村医，见多识广，思想也开放。

从小在父亲的熏陶下，她跟别的女孩很不一样，同龄的在她这个年纪早就被家里人安排嫁了人，可何沛玲不愿意这样。

她觉得日子要跟自己喜欢的人过，那样才有意义。

母亲说想让她嫁给隔壁村一个开水泥厂的人家的时候，她拒绝了。

媒婆上门说亲，她就把媒婆赶出去。

母亲生了很大的气，逼问她是什么原因。

何沛玲说自己已经有了心上人，让母亲不要再给她张罗。

自己生出来的女儿，母亲又怎会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，于是冷冷地告诉她“那个姓杜的，想都不要想！”

何沛玲倔，怎么可能因为母亲的一句话就放弃杜明义，反倒还激起了她的反抗心理。

她趁着杜明义回来那天，找上了他，说出了埋在心里好久的喜欢。

杜明义脸上的表情错综复杂，有惊喜，有震惊，可是他却说“阿玲，你比我小了10岁。”

语气难掩失落。

“那又怎样？杜明义，你不喜欢我吗？”

杜明义活了快30年，身边第一次出现像何沛玲这样，热情的像火一样的姑娘。

他一个人守在山上这么多年，时常觉得身边冷冰冰的，没有人烟气，直到何沛玲的出现，他才有机会时不时的跟她分享自己的生活，而她也是第一个不会觉得无聊的人。

这样善良的女孩，他怎么会不喜欢。

面对何沛玲的追问，他不自觉地坦诚自己的内心。

“喜欢。”

听到肯定的答案，何沛玲抑制住内心的喜悦“那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吗？”

杜明义沉默了。

他知道自己没办法给何沛玲想要的答案，因为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喜欢她，所以他不能这样做。

跟着他能干啥啊？挨饿受冻吗？

杜明义不愿意。

他拒绝了何沛玲。

06

杜明义本以为何沛玲被拒绝之后，就会对自己死心的。

可是在那之后不久，他就听到了关于何沛玲的传闻。

那天何沛玲跟他表明心意的事情不知道是被谁传出去了，村里的人都说她一个女儿家不懂矜持，上赶着要给人当后妈。

杜明义放心不下，还是主动找了何沛玲。

没想到何沛玲听到这些留言后，竟十分的淡定。

她告诉他，这些传闻就是自己说出去的，她要让方圆几里的人都不敢娶她。

杜明义叹了一口气，说这又是何必呢？

“杜明义，除了害怕不能跟你在一起，其他的，我什么都不怕。”

何沛玲眼神坚定，是那样的无所畏惧。

07

事情的确如何沛玲料想的那样，没有人再敢上自己家说媒。

那些传闻，入了何母的耳，盛怒之下，把她关在了家里，下了禁足令。

只是何沛玲又怎么会乖乖就范。

她趁着夜色，偷偷砸坏了木窗，溜上了山。

夜里林中雾色渐浓，何沛玲的手电能看清楚的距离不到5米，前几天还下过雨，泥路又湿又滑，上山还没过一个小时，她就迷失在林子里，找不着方向了。

何母知道何沛玲上山后，急得原地跺脚，夜里又不知道山上到底是什么情况，只能等凌晨天蒙蒙亮了找来几个村民打着手电上山找人。

杜明义睡在小屋里，隐约听到有人在叫何沛玲的名字，瞬间从床上弹起来。

等那几个村民走近，他才知道，何沛玲为了找他，竟然大半夜的就上了山。

雾气那么重，杜明义在山上呆了10年，平时也不敢在晚上贸然进山。

离何沛玲迷失将近8个小时，杜明义的一颗心悬了起来。

这片树林多毒虫，现在他根本不知道何沛玲在哪个位置，只能跟着几个人分头找。

山路湿滑，杜明义心里着急，没看路，实打实的摔了一跤。

又是好几个小时过去。

杜明义一行人从山下一路往上找，终于在一颗树边上，找到了何沛玲。

她的发丝染上了清晨的朝露，双臂紧紧地抱着自己，嘴巴被冻得发白，人已经不清醒了。

杜明义一刻都不敢多耽误，抱着人就往山下赶。

把她送到城里的医院后，就没再挪步子，这是他这么多年第一次离开林子这么久，可是何沛玲一天不脱离危险，他就走不动。

杜明义后悔了，他后悔自己为什么当时不答应何沛玲。

一个20多岁的小姑娘都比自己勇敢，既然何沛玲都能越过重重险阻，他为什么不能。

坐在何沛玲的病床前，杜明义想，只要她能醒过来，他一定倾尽自己的所有，对她好。

08

何沛玲在鬼门关走了一遭。

再见杜明义已经是半个月之后。

她卧床休养了好久，才逐渐好转。

本以为杜明义半个月不出现一定是恼她任性，生气不愿意见自己。

可是那天，杜明义却带着一家人，出现在了何沛玲的家门口。

说是来提亲的。

村里人都围在她家的坪里，好不热闹。

杜明义的嘴一张一合，说了很多，人声嘈杂，何沛玲什么都听得不太清楚，但是她却清楚地听到“我想娶阿玲做妻子。”这八个字。

她以为母亲会生气，会不同意，会把杜明义赶出去。

甚至已经做好下跪求母亲同意的准备。

可是她没有想到，一向要强的母亲，竟然同意了，还跟杜明义的家里人商量着选个良辰吉日，把事情办了。

何沛玲不敢置信。

这算是因祸得福吗？

自己差点丢掉一条小命，换来杜明义的不再逃避，母亲也终于松口。

其实世界上哪有母亲不心疼自己的孩子的。

看到女儿什么都不顾，死也要嫁给杜明义，何母觉得，她再阻拦又有什么意义。

缘分有时候可能真的早就注定的。

两个相爱的人，不管历经多少磨难，终究会走在一起。

比如何沛玲与杜明义。

09

1974年冬。

杜明义认识何沛玲整整四年，也是在这一年，他把何沛玲娶了回来。

彼时他的孩子6岁，何沛玲25岁。

他们还是没有多少时间陪伴他们。

但是何沛玲尽了一个妻子的职责，把家里打理的井井有条。

春生（杜明义的儿子）也不像跟着杜明义的时候那么瘦，被她养胖了不少。

春生一直管何沛玲叫“阿姐”，何沛玲也不介意，说什么时候改口都可以，不急在这一时。

不仅如此，她还跟杜明义说，结婚5年之内，不要自己的孩子，就是为了让娃娃不多想。

杜明义心疼何沛玲，只能想着办法在别的地方补偿她。

夫妻俩虽然半个月才见一次，感情却一直都很好。

10

直到1976年清明节。

这一年杜明义36岁，已经坚守在绿林16年。

也已经跟何沛玲结婚两年。

那天他照常下山，回家看望妻儿，母亲。

刚回家屁股还没坐热，就听到村里有人喊“林子着火啦！快去灭火！”

何沛玲刚给杜明义倒上热茶，他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，一听这话马上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。

丢下一句“等我！”之后就头也不回地就往山上跑。

何沛玲急的追上去让他注意安全。

桌子上的茶还冒着热气。

何沛玲怎么也不敢想，那是她最后一次见杜明义。

山上发生了火灾。

几个后辈趁着清明上山祭拜先祖，明知道山上禁止燃放爆竹，却还是知法犯法。

零星火苗借着春风越烧越大，染红了半边天。

为了救人，杜明义死在了那场大火里。

11

他没能喝上那口热茶。

何沛玲连尸首都没有见到。

闻此噩耗，杜明义的母亲哀痛不已，不过短短半个月，便撒手人寰。

那个月家里一下子要做两场丧事，何沛玲在1976年先后送走了杜明义母子。

她真的一点泪都流不出来了。

办完丧事后，她也想就随杜明义去了算了，可是春生还在。

杜明义还有个8岁的儿子。

何沛玲想，他算是给她留了个念想吗？

只是这个问题，杜明义再也回答不了她了。

后来的日子，何沛玲就带着杜春生，相依为命，撑过了一年又一年。

只是春去冬又来，她再也见不到杜明义。

12

听完这个故事，我12岁的女儿已经泪流满面。

她哭着问我“爸爸，那后来呢？”

后来？

后来为了让杜春生能接受更好的教育，何沛玲搬去了城里，怕他受欺负，更是一辈子没有再婚，独自把杜春生养大成人。

杜春生22岁这一年，何沛玲因为脑溢血离开了人世。

弥留之际，她就像完成了任务般，对着空气说了什么，走的时候还带着笑意。

问我为什么这么清楚吗？

因为我就是杜春生。

是何沛玲与杜明义的儿子。

父亲走后，我的母亲何沛玲苦了一辈子，我还没有来得及尽孝她就走了。

几年后我也结婚生子。

我不想我的父母被人遗忘在时间的长河里，所以我把他们的故事讲给我的女儿听，也讲给你们听。

如果人真的有下辈子，那么我希望我的父亲母亲能再次相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