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

12岁那年，我做了一场亲子鉴定。

从此，我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，我终于知道为什么，我爸大我妈快20岁，终于知道，为什么我跟我妈姓了。

原来，一切都只是一场交易。

2

我妈嫁给我爸之前，就怀孕了。

当时，18岁的我妈跟镇上一个修摩托车的男孩子偷偷谈恋爱，刚谈三个月，那个男孩子回老家过年，然后再也没回来，我妈却发现自己怀孕了。

我姥姥姥爷知道后，气得要死，差点把我妈打了一顿，我妈跪在地上，哭得声嘶力竭。

她却连我亲爸的老家在哪儿都不知道。

那个年月，在农村未婚怀孕丢人是要丢一辈子的，我姥姥姥爷只得想了一个招儿，就是给我妈赶紧找个人嫁了。

但那时候我妈已经怀孕快四个月，是瞒不住的。

所以，只得找个人愿意娶我妈，瞒下这桩事就可以了。

我姥姥姥爷悄悄找了同村的我爸，那时候我爸已经38岁了还是光棍，因为父母都不在了，加上脾气古怪，一直没人给他找对象。

姥姥姥爷的家境在村里还算不错的，提出的条件是，娶了我妈，隐瞒我的身世，等我妈生了我，3年内一定给他生个亲的。

我妈才18岁，年轻又漂亮，但是未婚怀孕就不同了，她低眉顺眼地站在我爸面前，等着他答话。

我爸犹豫了一分钟，就答应了。

3

我妈嫁给我爸这件事，当时还挺轰动的。

我爸不仅大了我妈20岁，还是村里有名的光棍儿，所有人都很疑惑，我妈是怎么看上我爸的。

直到半年后我出生了。

村里人都说，我妈是年纪小，被我爸给骗大了肚子，所以不得不结婚，嘲笑归嘲笑，但结了婚，就是正正经经一家子，只敢私底下说两句，面上还是很尊敬他的。

一转眼，我就三岁了。

我爸盼着我妈给他生亲儿子，但是我妈怎么也怀不上，好像是生我时伤了子宫。

我爸说，那也没办法，生不生都一样，反正有我了。

我一天天长大，他一天天老下去，而我妈却还是很年轻，走在路上，都会让人想多看两眼。

大概是担心我爸把真相说出去，我妈对我爸一直很好，从我有记忆开始，就是我爸臭脾气，我妈永远沉默寡言，我一点不听我爸的话，就会挨我妈的训。

我爸对我妈虽然不好，但对我却很好，他喜欢钓鱼，每次都会把刺少的鱼留给我放学回来吃，只要从工地领了工钱，就会给我一笔零花钱，让我比所有的小孩都阔绰。

那时候，我才10岁，我妈总说给我零花钱给多了。

我爸却说，女孩子就要有点钱，长大了不容易被骗。要读大学，出远门，看看外面的世界。

我爸没读过书，但十五六岁就在工地当学徒，给人盖房子，后来就跟着工地跑过很多地方，我爸经常跟我讲，他去过的那些地方，遇到过什么人，见过什么风景，让我特别向往。

我们家虽然不如别人家有钱，但日子过得也不错，我以为会一直这样过下去，不好但也不坏。

直到12岁那年，有人在放学路上拦住我。

我的人生从此不一样了。

4

来找我的人，自称是我姑姑。

她一看到我就笑了，还说什么不用做亲子鉴定了，一看我长这样就错不了。我不懂她在说什么。

她就说，我亲爸快死了，想见我一面。

我觉得她是骗子，我说：“我爸早上还在家好好的。”

“是你亲爸。”说完，她拿出了照片，照片上一个20来岁的男人，站在一辆摩托车前，穿着皮夹克，朝镜头微微笑着。

他眼睛细长，跟我的眼睛确实有几分像，脸型也有点像，我想起之前有同学问过我，为什么我爸我妈都是双眼皮，我怎么是单眼皮。

我从来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，但此刻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来。

我把照片还给她，说我要回家了。

自称姑姑的人拉住我，“不信，你给我拔几根头发，我做亲子鉴定。”

我甩开她要走，她说：“等以后你知道真相，你会后悔的。你爸没几天了……”

说到最后，她居然哭了起来。

我站在那儿不知所措，她哭着说，“你就给我几根头发吧。”

我懒得跟她纠缠，拔了两根头发给她，然后匆忙跑回了家，回到家我思来想去，也没敢把这件事告诉我妈。

我爸妈也仿佛有心事，吃饭都心不在焉。

惴惴不安地过了几天后，那个自称姑姑的人又来找我了，这一次她是直接找到了我家里。

我才知道，原来她上次去找我之前，就已经找过我妈了。

我妈一看见她，就赶紧关了院子门，让我回房间里去，我爸在门口站着，让她不要闹事，不然就报警。

那个女人在门外哭了，一边哭一边喊，“我弟真没两天了，他唯一的心愿就是想看看他女儿，你们就行行好吧。”

隔壁有邻居过来问情况，我妈大概怕闹大，只好把她拉进来了。

我躲在房间里，但我听到了他们的对话。

我妈关了大门，他们三个人在客厅里坐着，我妈气得一把夺走亲子鉴定，撕得粉碎。

小声地跟她说：“你找过晓晓了？你太过分了！”

那个女人说，“我也没办法，这是我弟生前唯一的愿望了……”

从他们的聊天过程中，我拼凑出了大概。

5

当年，我亲爸回老家后就相亲结婚了，不知道我妈怀孕的事，直到很久后再次回到摩托车店里，才看到我妈写给他的信。但是他那时候也快结婚了，他只能当是对不起我妈了，也没去找过我妈。

他没想过，我妈会把孩子生下来，后来是听摩托车店的老板说，我妈孩子都很大了，他才怀疑，那是他的孩子。

可是，他又一次选择了退缩，这次是他忽然被检查出了恶性肿瘤，发现的晚，已经无力回天了。

他很想见见我，就托他姐姐来找我妈，但是我妈直接拒绝了。

没想到，她居然跑去学校找了我，还做了亲子鉴定，我妈气得浑身发抖，我爸坐在那沉默不语。

最后，我爸说，“让她去看看吧，就看一眼。”

我妈说，“不行！晓晓就你一个爸爸！”

我第一次听见我妈那么铿锵有力地说话，我爸都被她镇住了，而我在房间里整个呆住了。

原来，我真的不是我爸的女儿，而我亲爸，已经快死了。

后来，他们说什么我都没听进去了，只记得第二天我没去上学，我妈带我坐大巴车去了市里，去了一家医院。

我第一次见到我亲爸，他躺在床上，被剃光了头发，憔悴的眼窝都深陷了进去。我奶奶，我爷爷都围过来看我，让我叫他爸爸。

我亲爸，已经不能说话了，只是看着我和我妈，眼里有泪。

我怎么也不肯叫，我们总共只在病房里呆了10分钟左右，我妈就拉着我走了。

我一直记得那个画面，我回头看医院，医院的上空有一片巨大的乌云，低得仿佛要压下来。

回去的路上，我妈一直沉默，我也没说话。

这是我第一次，也是最后一次见我亲爸，据说没过两天，他就去世了。

回去之后，我爸已经做好了午饭，比平时都丰盛，他什么也没问，只是给自己倒了杯酒。

那天晚上睡觉时，我妈进了我的房间。

她跟我说很多，我小时候的事情，一开始她担心我爸会对我不好，而处处讨好我爸。我刚出生的时候，我爸都不敢抱我，就怕把我摔了；每天夜里都睡在地板上，我一醒他就起来抱我；我长第一颗牙的时候，他特别激动，还拍了一张照片；我刚学会爬，他一个大男人每天在地上跟着我一起爬。

我妈说着红了眼眶，她说，那时候，她就放心了，将来，我会有一个好爸爸。

只是关于今天去医院，以及那个人的事情，以后长大了再告诉我。

最后，她说：“记住，你只有一个爸爸。”

我懵懂但坚定地点头。

6

我爸妈闹离婚，是从我上高中开始的。

起初他们瞒着我，后来瞒不住了，因为我妈跟村里有个离婚男人传了谣言，连我都听说了。

我爸为此闹着要离婚，甚至不肯跟我妈一起出门了，我妈却坚决不肯离。

两人闹别扭，但只有我要一回去，他们就像没事人一样。

我问我妈，到底有没有这回事。

“你可别对不起我爸。”我说。

我妈斩钉截铁地告诉我，“我没有。”

高二的暑假，我爸工地也不去了，每天都去钓鱼，早出晚归，反正不跟我妈打照面。吃饭也是三两口就吃完，进屋看手机新闻，或者听收音机。

有天，我出门跟朋友逛街，回来的时候，还没走进院子就听见震天响的吵架声，我妈的哭声，我姥姥姥爷也都来了。

我在院子外没敢进去。

只听见我姥姥哽咽着说：“都怪我，当初就不该这样，现在你们年纪都不小了，闹成这个样子多难看，这个年纪离婚了怎么搞，晓晓也快高考了……”

接下来是许久的沉默。

我才听见我爸说：“我马上60 的人了，你也别在我身上耽搁了，晓晓是你的，自然归你，房子不值钱归我，存款你带走，以后晓晓有需要用钱的地方多，要是不够了，你再跟我说……”

我妈带着哭腔说：“李成德，我最后跟你说一次，我清清白白的，我是还年轻，以后你死了，我可能还会找一个，但是只要你活一天，我就绝对不会干出这种事来！”

我忽然懂了我爸闹离婚的原因，原来他只是自卑，年纪大了，跟我妈完全不相配了。初中时，有一回，我爸带我出去，还有人问他是不是我爷爷，当时我爸的脸就垮了下来。

“我告诉你，这婚，我是不会离的，只要你活着，我就不离！”我妈继续说。

又是良久的沉默。

好久好久，我才听见我妈说：“我知道，不管怎么样，你都很爱晓晓。”

我在门外，忽然泪流满面。

7

我爸妈到底是没能离婚。

因为我妈的坚持，我爸也终于不再提离婚的话了，日子渐渐恢复到了从前一样，两人依旧会拌嘴，但看他们坐在一起吃饭的样子，也会不经意心里一暖。

我上大学那年，我爸60岁了，我妈刚刚40岁，两人走在一起确实不太登对，但我妈一点也不嫌弃我爸，上街给他买衣服，早上起来早餐，我爸钓了鱼中午不回来，我妈就去给他送饭。

两人经过上次吵架，反而不从前看起来更和谐了些。

我妈也私下跟我说了，她不会跟我爸离婚，这些年我爸对我的好，对这个家的付出，她都看在眼里，我们不能让他寒心。

我问她，“那以后？”

我指的是，我爸将来不在了以后。

我妈说：“那谁知道呢，没准我先死。”

想到有一天，他们会老会死，我忽然就难过得不行，心里堵得疼。

我大学毕业后交了个男朋友，带回家给我爸妈看，一进家门我被吓了一跳。我爸不仅染了头发，还穿了一件白衬衫，运动鞋干干净净的，看起来年轻了十岁。

我妈在厨房做饭的时候，偷偷跟我说，一听说我要带男朋友回来，他就立刻去染了头发，说要看起来年轻点儿。

这是我爸有生以来，第一次染发。我看了一眼客厅，我爸正跟我男朋友泡茶聊天，他眉梢眼角都是笑，一口一个我们家晓晓，他指着墙上的奖状，给我男朋友介绍，脸上充满了得意的笑。

今年秋天，我爸生日之前，我跟我妈悄悄去了趟派出所，把我的姓氏改成了李，随了我爸，这是当作对我爸的弥补。

生日那天，我爸心情好，要喝酒，他从柜子里拿了瓶好酒出来，要跟我喝酒，我也高兴，我们一杯接一杯，一边喝一边聊天，菜都凉了，我妈去厨房热菜。

我从包里拿出，我的新身份证，递给我爸看，我爸愣了一下，眼睛就红了，忍了又忍，眼泪还是掉了下来。他飞快地擦掉，想说什么，张了几次口才说。

“其实，姓什么都一样……”

我却站起来，郑重其事地跟他说，这是我妈的主意。

爸，以后，我就叫李晓晓，我是你的女儿。

从前是，以后是，永远都是。